2005/08/30

祖國破了,要把它黏回去--敬悼台灣愛國主義前輩蕭道應先生

【時論:《海峽評論》145期2003年1月】
 我知道「蕭道應」的名字,當是一九八○年在哈佛大學擔任訪問學者的期間,我第一次有機會到美國,盡量蒐集台灣戒嚴時期在島內禁絕的台胞抗日史、光復前後和二二八事件「白色恐怖」的資料。在哈佛期間認識了波士頓學院的潘毓剛教授,他和丘念台之間有親戚的關係,他告訴我回台灣後,可以去找在調查局當法醫的蕭道應。他只告訴我,蕭道應以前是政治犯,現在不太願意與人接觸,找他也要小心引起特務的注意,別的,毓剛兄就沒多說。
 當時研究二二八和白色恐怖還是禁忌,我自己又是禁忌中人,總不能到調查局去找蕭道應,說是要找他請教二二八和白色恐怖。到處打聽,也不得要領。
 後來,綠島的老政治犯在八○年代陸續回到社會,我認識了蔣碧玉,她是蔣渭水的義女,參加過丘念台抗戰時期領導的廣東東區服務隊,光復後,丈夫在白色恐怖被槍斃,自己也坐了十幾年牢出來,我們還請她到「台灣史研究會」作過報告。
 認識蔣碧玉之後,聽她說才知道,抗戰時期她們基於抗日愛國的青年熱忱,曾夥同她丈夫鍾浩東、蕭道應、黃素貞夫婦,還有李南峰共五人,從台灣到祖國大陸,再從日軍佔領的淪陷區,經過交戰區奔赴祖國參加抗戰,並且,在交戰區的前線遭國軍逮捕,誤認他們是日軍派遣的間諜而扣押,差一點被槍斃。還好丘念台來到他們關押的地方,聽說他們是台灣人,丘念台和他們交談後,確認他們是投奔祖國參加抗戰的愛國台灣青年,丘念台作保才把他們釋放出來。光復後,回到台灣,鍾浩東任基隆中學校長,因《光明日報》案被捕犧牲,蕭道應夫婦和李南峰也分別因案在「白色恐怖」時被捕。
 我終於找到了蕭道應的線索,立刻請蔣碧玉引見蕭老,當時我正在從事一些抗日台籍前輩的口述歷史,我希望能作蕭老的口述紀錄,但蔣碧玉說,蕭道應一向不願意見陌生人,經蔣碧玉聯絡之後,蕭老還是拒絕見我,更拒絕作口述歷史。
 後來又從一些老政治犯口裡聽說,蕭老參加東區服務隊,時值國共合作抗戰,即與中共人員有過接觸,光復後回台,擔任過台大醫學院講師,目睹國民黨的腐敗及二二八事件,而反對國民黨,終於被捕,被捕後辦了「自新」,沒坐牢,被派到調查局當法醫,心情鬱卒,不願與人來往,經常酗酒藉以發洩苦悶。
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,台灣當局開放大陸探親,許多白色恐怖的老政治犯紛紛前往大陸訪問,一睹自己夢中的祖國,尤其是一些日據時期就到過大陸的老政治犯。
 記得,應該是九○年代初期,蔣碧玉打電話邀我,說蕭老請朋友吃飯,邀我一起去,記得那天在蕭老嘉興街的家裡,在座有王津平、蔣碧玉外,還有一些老政治犯,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蕭老。
祖國革命 台灣人都沒有缺席
 席間,蕭老暢談他遊大陸的觀感,非常興奮,時「六四事件」發生不久,我也提出大陸還存在著一些困難,蕭老還頗不以為意,認為我只是「書生之見」。另外,還談到兩岸統一的問題,也談到「中國統一聯盟」的問題,蕭老則至為急切。
 研究光復前後的台灣史,台胞對祖國愛國主義的觀念有幾重轉折,在異族統治下,台胞愛國主義對祖國的認同是無條件的;經過二○年代的社會運動,各種意識型態紛陳,但《台灣警察沿革志》卻一語指出:「在觀察台灣社會運動時,民族意識問題實具有極重要的意義。」林獻堂也說:「應知在過去五十年中不斷向日本帝國主義鬥爭,壯烈犧牲,前仆後繼,所為何來?簡言之,為民族主義也。」
 從民族意識和民族主義來考察近現代台灣愛國主義歷史,就可以理解,二○年代,中國還在貧窮、落後、軍閥割據、分崩離析之際,竟然有大批的台灣青年排除萬難前往祖國大陸留學,甚至參加祖國革命。
 從一八九七年陳少白來台,楊心如等成立興中會台灣分會起,一九一○年翁俊明等又在台秘密成立同盟會分會,一九一一年台胞羅福星、許贊元參加「三二九之役」;孫中山北伐時任命霧峰林祖密任閩南軍司令;一九二八年苗栗人蔡智堪智盜《田中奏摺》。抗戰期間,亦有台灣義勇隊的李友邦,國際研究所的李萬居、謝南光,東區服務隊的丘念台,還有各種台灣人團體投入祖國戰場,參加祖國抗戰,連最艱苦的中共二萬五千里長征,和抗戰時期的新四軍,台灣人都沒有缺席。
 在島內的台胞,據《台灣警察沿革志》的調查有兩派,而這兩派乃是: 「其中一種是對支那的將來抱持很大的囑望,以為支那不久將恢復國情,同時雄飛於世界,必定能夠收回台灣,基於這種見解,堅持在這時刻到來以前不可失去民族的特性,培養實力以待此一時期來臨。因此民族意識很強烈,時常追慕支那,開口就以強調支那四千年文化鼓動民族的自負心,動輒撥弄反日言辭,行動常有過激之虞。相對的,另外一種是對支那的將來沒有多大的期待,重視本島人的獨立生存,認為即使復歸於支那若遇較今日為烈的苛政將無所得。因此,不排斥日本,以台灣是台灣人的台灣為目標,只專心圖謀增進本島人的利益和幸福。然而,即使是這些人也只是對支那現狀失望以至於懷抱如此思想,他日如見支那隆盛,不難想像必將回復如同前者的見解。前者的代表人物是蔣渭水、蔡惠如、王敏川等,而屬於後者的是以蔡培火、林呈祿為主。林獻堂、林幼春以下其他幹部的旗幟雖然不很鮮明,但是大勢似有逐漸傾向後者的趨勢。至於幹部以外的運動者,其思想甚為紛紜不一致,有夢想著本島獨立復歸支那的,也有抱持主義的傾向,主張反對現在的國家體制、社會組織,至少在實質上欲脫離日本的羈絆,這一點都是相同的。」
亞細亞孤兒對祖國母親的苦戀
 當時的中國可不是擁有東風三十一號的中國;當時的中國可不是南水北調的中國;當時的中國可不是高速公路二萬公里的中國;當時的中國可不是西部大開發的中國;當時的中國可不是○八年將辦奧運會、一○年將辦世博會的中國。當時的中國是任人侮辱,任人蹂躪,滿身梅毒大瘡的母親,但台灣同胞並沒有嫌棄這梅毒大瘡的母親,而決然的奔赴母親的懷抱,那是亞細亞孤兒對祖國母親的苦戀啊!
 基於亞細亞孤兒對祖國母親的苦戀,蕭老等五位青年,冒著生命的危險,在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氣焰最高漲的一九四○年,離開台灣奔赴祖國參加抗戰,這是何等的情懷,又是何等的勇氣。
 經過八年抗戰,終於台灣光復,蕭老等當是衣錦榮歸,但不幸的是,台胞歡欣鼓舞所歡迎的祖國,竟是祖國人民要推翻的政權。一九四七年,光復不到二年,台灣即爆發了「二二八事件」,這些奔赴祖國戰場,為光復台灣出生入死而「衣錦榮歸」(?)的台灣志士,面對台灣父老又情何以堪?
 擺在這些台灣志士的面前只有三條路,一是繼續與國民黨同流合汙,以「半山」的特殊身分攫取榮華富貴;二是明哲保身,自我邊緣化,也不扶同為惡;三是參加一場新的「打倒蔣介石,解放全中國」的革命鬥爭。從歷史來看,我們看到有自我邊緣化的丘念台,有辭去《台灣新生報》社長而創辦《公論報》批評時政的李萬居、陳其昌,也有選擇第三條路繼續革命鬥爭的李友邦、林正亨、吳思漢等。
 「二二八事件」後,台胞對「白色祖國」從興奮的沸點跌向失望的冰點,不再願意當日本殖民統治「清國奴」的台灣同胞,只好轉而寄希望於正在革命鬥爭中誕生的「紅色祖國」。國民黨對台胞愛國主義的答覆則是「寧可錯殺千人,決不放過一人」的「白色恐怖」,所以,五○年代「白色恐怖」才有那麼多的台胞被殺害被關押。
 因此,在五○年代「白色恐怖」的政治犯監獄裡,為死刑犯同志送別的輓歌會是「歌頌祖國」和「安息歌」,「安息歌」的歌詞一開始則是「安息吧,死難的同志,不要再為祖國擔憂,你流的血,照亮的路,我們繼續前進,……」那是一個鐵與血煎熬的時代,那是一個光明與黑暗是非分明的時代。
一個摔破了再燒過的花瓶
 根據李敖「盜版」的《安全局機密文件》,關於蕭老的記述如次:
 「蕭道應於抗戰時期在廣東第七戰區司令部長官東區服務隊任隊員時,曾接受左傾思想之教育,三十四年夏匪黨廣東『東江縱隊』派薛某與蕭聯繫,至抗戰勝利後失卻聯繫,三十五年冬復與薛某取得聯繫,由薛某介識張匪志忠,三十六年冬由張匪志忠介紹參加匪黨,接受張匪領導,擔任上層統戰與社會研究工作,至三十七年春擔任台大醫學院匪黨支部書記,三十八年冬因潮州中學教員劉匪特慎被捕,蕭道應為恐牽連,乃開始逃亡,投奔黃匪培奕及匪首老洪請求收容,三十九年六月至苗栗縣苑裡、後龍各鄉鎮幫助林匪元技開闢中部地區工作,四十年負責開闢南部地區工作,四十一年元月由南部『撤回』中部參加匪黨省級『幹部會議』,協助老洪策劃全地區活動。」
 裴可權在《台共叛亂及覆亡經過記實》一書中,記述了調查局幹員逮捕逃亡在山裡的蕭老,記述如次:
 「三時三十分,第一、二、三號行動員循序根據預定的計畫到洞口,魚貫入洞,蕭某發現後,尋槍不著,就拚命向第一號行動員猛撲,開始肉搏,這時第二號行動員也已進洞,將兩個共黨群眾予以制伏上銬,接著第三、四號行動員陸續進洞,幫助第一號與蕭某搏鬥,因洞小且狹,不能起立,跪著碰撞跌打,簡直無進退迴旋的空隙,足足肉搏咬打了四十分鐘,始將蕭某制服綑於洞內。這時天已微明,仍按照預定計畫,分派三位工作同志輪流放哨及看管人犯,其餘在洞內休息,內線則趁破曉附近農民尚未起身以前出發至大安溪,候接其黨要曾的到來。」
 以上記述與蕭夫人黃素貞女士最近寫的《我和老蕭的抗戰歲月》(未刊本)大致相符。
 我在蕭老家裡餐會後不幾天,一個清晨,蕭老竟親自到我新店家中來看我,一九九七年我出版的《台灣抗日五十年》一書的自序,以《一個破花瓶的故事》為題記述了蕭老來訪的這段經過──
 「被中研院院士李鎮源譽為比他更優秀的台大醫學院同學蕭道應,抗戰期間夥同同志五人,千辛萬苦潛返祖國參加丘念台領導的廣東游擊隊,光復後返台,五個人全被『白色恐怖』,蕭老因坦白而任調查局法醫,公餘以酗酒燒陶度日。有次,蕭老請朋友到家吃飯,我也去了,因而認識蕭老。不久後一個清晨,蕭老提了幾斤牛肉來送我,並抱來兩個花瓶,是他自己做的,一個完好,一個是摔破了再燒過的。蕭老特別拿著那個破花瓶給我,跟我說 『這個花瓶就好比我們的祖國,破了,要把它黏回去,合在一起,我老了,沒有用了,把這個花瓶交給你。』我含著淚莊嚴的接下了蕭老的花瓶,也接下了台胞抗日一代對祖國的期望和責任。」
一個台灣愛國主義的靈魂
 當時,我曾再度要求他能作口述歷史,也再度遭他拒絕,後來,有一些紀念抗日的活動和座談會,我多次透過人邀請他,也都遭到他拒絕。他只跟我說,他被捕時已是最後一個,沒有人因他被捕而被捕,從安全局的檔案也可知,他們全案,因郭乾輝主持而「法外開恩」,全部准予「自新」,無一人處刑。
 自從接下了蕭老的破花瓶之後,我的工作更加忙碌,一直在和李登輝的「皇民化」鬥爭,又是司馬遼太郎,又是認識台灣歷史國中教科書,又是「台灣光復節」變成「終戰紀念日」,又是小林善紀的《台灣論》,也一直抽不出時間特別去向蕭老問候。
 今年九月下旬,聞蕭老病危,我還跟王津平兄說,我們得去看蕭老了。沒幾天,九月二十九日一早,內人元元把《聯合報》遞給我,說蕭老過世了,報頭下一則訃聞云:
 「蕭公諱道應 慟於公元二○○二年九月二十五日辭世,享年八十七歲。遺囑火化。緬懷 先公畢生濟世救人,熱愛祖國貢獻心力 ,追求國家富強統一堅貞不移。謹瞻於二○○三年一月一日下午二時在台大醫院景福會館舉行追思會,謹此奉達諸親友。」
 讀完訃聞,我久久不能言語,在淚眼中,我看到了一個台灣愛國主義的靈魂,被扭曲的歷史所煎熬,他為愛國而奮鬥,他為愛國而躓仆,他為愛國而屈辱。
 安息吧,蕭老,不要再為祖國擔憂,我會永遠保存您的那個破花瓶,永遠記得您說的「祖國破了,要把它黏回去,合在一起」。您不是也看到了嗎?一個富強統一的中國即將在古老的神州大地矗立,以後的祖國,將永遠不會再讓我們這些亞細亞的孤兒再受煎熬、再受屈辱了。您是台灣人民的兒子,您是中國人民的兒子。您一生的奮鬥、煎熬和屈辱,也是近代台灣歷史和中國歷史的奮鬥、煎熬和屈辱。
 安息吧,蕭老,祖國統一實現的那一天,我一定會到您的靈前祭告,好好的和您痛飲乾杯,但不要再酗酒了。

 二○○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於台大哲學系